本文關鍵詞：魯迅語文觀及其實踐，由筆耕文化傳播整理發(fā)布。

現(xiàn)代文學新論

“代言”與“自言”：

略論魯迅的語文理想及其實踐

何英*

內(nèi)容提要：魯迅一生都在為實現(xiàn)讓每個人都能自由言說這一夢想而努力。這自由言說，

不但意味著“聲發(fā)自心”，還要求能“意達于文”———魯迅之提倡大眾語與漢字拉丁化即與此有關。在群眾還不能獨立自主地發(fā)出自己的聲音的情況下，魯迅率先走上了“代言”之路。作為“代言者”，他不僅關注那些底層群眾因無法言說而不為人知的生存真相，而且努力探究其喪失話語權的原因及其獲得言說能力的途徑，因為他的理想是最終實現(xiàn)人人都能“自言”。魯迅更切己的剖膽傾心的“自言”，則不但匯聚著他對中國社會歷史文化的深刻洞見，而且凝結著他對漢語文表現(xiàn)力的不懈探索與深入開掘。它們昭示著魯迅靈魂的“真”與“深”，讓我們領略到現(xiàn)代漢語文的開闊與博大。

關鍵詞：代言自言魯迅語文理想語文實踐

在中國，語文獨立設科始于20世紀初，它是現(xiàn)代教育制度與學科體系在中國確立發(fā)展的產(chǎn)物。中國現(xiàn)代語文的確立離不開胡適、陳獨秀等新文化運動健將的理論倡導，而其發(fā)展成熟尤有賴于周氏兄弟、朱自清、老舍等語言文學大師的寫作實踐，有賴于葉圣陶、黎錦熙、朱光潛等語文教育家的

而無論從對中國現(xiàn)代語文與語文教耕耘與探索，他們共同推進了中國現(xiàn)代語文及語文教育的發(fā)展。

育的既有影響看，還是將其作為可資深入挖掘的語文資源來看，魯迅都尤其值得關注：首先，魯迅不但是白話文最堅決的倡導者，更以其卓越的創(chuàng)作展現(xiàn)出白話寫作的魅力———魯迅作品的經(jīng)典性使其入選語文課本的次數(shù)和總量都無可匹敵者；其次，魯迅對中國文字、文章與文學素有研究，且有數(shù)量可觀的文言寫作，它們凸顯著魯迅對漢語文的豐厚積累與精深見解———這可為我們思考和認識傳統(tǒng)語文的魅力、價值與限度提供參考；第三，魯迅有良好的外語素養(yǎng)，從1898年到南京求學開始接觸外語，到1936年去世，魯迅幾乎從未間斷外語學習，他精通日語，常年用德語從事翻譯，還學過

粗解英語，這種多語種的語文背景與能力使他不僅能更好更快地了解世界文化與文學動態(tài)，俄語、

而且能更精微地體會不同語言在表達方面的特色與優(yōu)長，從而更深入地思考漢語文的未來發(fā)展。精深的國文素養(yǎng)、良好的外語功底與直面現(xiàn)實的態(tài)度、“立人”為本的立場、推進社會與人生發(fā)展的理念，共同鑄就了魯迅開放的語文觀；使他坦然面對從文言到白話，從方言到外語，從字母到標點的各種語言文字資源，不但在創(chuàng)作中依表達需要精心調遣，而且從現(xiàn)代語文建設的角度發(fā)表了許多獨到*本文系2011年度河北省社會科學發(fā)展研究項目“魯迅語文觀及其實踐”（課題編號：201103078）的階段性成果。

-113-

WENXUEYUWENHUALiteratureandCultureStudies·二〇一二年第四期

的見解。全面系統(tǒng)地梳理魯迅的語文觀，不僅有助于更好地認識魯迅的語文成就，而且有助于更好地思考中國現(xiàn)代語文變革過程中的成敗得失，以利于今后的語文建設。作為初步的嘗試，本文以魯迅對現(xiàn)代語文建設的相關言論為中心，結合魯迅自身的語文實踐，來探究魯迅語文觀中的一個重要問題———魯迅的語文理想。

一“聲發(fā)自心”與“意達于文”

對“言”（語）與“文”之價值及其關系的認識，是考察近代以來中國語文變革的一個重要窗—白話取代文言成為社會通行的書面語向來被視為“五四”文學革命成功的標志，而言文合一口——

主張的出現(xiàn)其實可以追溯到晚清，黃遵憲、梁啟超、裘廷梁等都曾從利于開啟民智的角度倡揚言文合一；后來胡適、陳獨秀發(fā)起文學革命，以白話為文學之正宗，徹底打破了文言的特權。魯迅亦是白話文最積極的倡揚與實踐者，但他對“言”與“文”之意義、價值及其關系的理解頗有獨特之處。當然這不意味著他缺乏與時人的共識，事實上，他也看到了言文合一對開啟民智的意義———如黃遵憲、梁啟超等所言，而其白話寫作更是為胡適所提倡的“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樹立了典范；但這些對“言”“文”之社會功能的強調卻并非魯迅關注的中心。魯迅對“言”與“文”究竟有怎樣獨特的認識？我們先來看魯迅的幾段文字：

本根剝喪，神氣旁皇，華國將自槁于子孫之攻伐，而舉天下無違言，寂漠為政，天地閉

也�？裥M中于人心，妄行者日昌熾，進毒操刀，若惟恐宗邦之不蚤崩裂，而舉天下無違言，寂

漠為政，天地閉也。（《集外集拾遺補編·破惡聲論》）

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長大起來，如大毒蛇，纏住了我的靈魂了。（《吶喊·自序》）

我的心分外地寂寞。（《野草·希望》）

人是有的，沒有聲音，寂寞得很�！藭䴖]有聲音的么？沒有，可以說，是死了。倘要

·無聲的中國》）說得客氣一點，那就是：已經(jīng)啞了。（《三閑集

“寂寞（漠）”乃是“無言”，它不僅是這幾段文字中的高頻詞，也是魯迅寫作的關鍵詞之一———僅兩千多字的《吶喊·自序》一文，“寂寞”一詞竟出現(xiàn)了十次之多。魯迅所說的寂寞并非單純的孤清寂靜，而主要是指內(nèi)心的閉鎖、壓抑�！叭羝涿胰缓先ぃf喙同鳴，鳴又不揆諸心，僅從人而發(fā)若機栝；林籟也，

①蓋視寂漠愈甚矣�！币粋�“有聲”卻言不由己、言不由衷的鳥聲也，惡濁擾攘，不若此也。此其增悲，

世界，越是喧鬧，其實越讓忠實于自己內(nèi)心世界的人覺得寂寞與痛苦，亦越使其切盼“聲發(fā)自心”的真誠世界：

吾未絕大冀于方來，則思聆知者之心聲而相觀其內(nèi)曜。內(nèi)曜者，破黮暗者也；心聲者，

離偽詐者也。人群有是，乃如雷霆發(fā)于孟春，而百卉為之萌動，曙色東作，深夜逝矣。惟此亦

①魯迅：《破惡聲論》，《魯迅全集》第八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26頁。

-114-

“代言”與“自言”：略論魯迅的語文理想及其實踐

不大眾之祈，而屬望一二士，立之為極，俾眾瞻觀，則人亦庶乎免淪沒。……天時人事，胥無

足易其心，誠于中而有言；反其心者，雖天下皆唱而不與之和。其言也，以充實而不可自已

故也，以光曜之發(fā)于心故也，以波濤之作于腦故也�！w惟聲發(fā)自心，朕歸于我，而人始

自有己；人各有己，而群之大覺近矣。①

前賢關于言與意、言與心之關系的探討，可謂由來已久�！肚f子·外物》曰：“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

�！兑讉鳌は缔o上》：“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睋P雄《法言·問神》曰：“故言，心聲也；書，心畫言”

也�！睔W陽建《言盡意論》曰：“理得于心，非言不暢；物定于彼，非言不辯�！眲③摹对馈吩唬骸靶纳粤ⅲ粤⒍拿鳎匀恢酪��！彪m然各家因關注點有所不同而結論各有側重，但表面的差異之下恰恰隱含著深層的共識———言由心生，妙在達意。可正如元好問嘲諷潘岳的詩句所言———“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為人”（《論詩三十首》其六），心口不一，言過其實者并不罕見。不過，在魯迅看來，其時乏離偽詐之“心聲”，大半緣于清代文字獄對士人的迫害。②如果說元好問對潘岳的批評主要指向個人的道德缺失，魯迅所抗議的卻是因“寂漠為政”所造成的“天地閉也”那讓人窒息的制度

“黮暗”的大“寂漠”？魯迅屬望于“一二士”。論者認為，“一二士”的說法源于施與現(xiàn)實。如何打破這

卡萊爾的英雄、尼采的超人、基爾凱廓爾的孤獨個人，卻又不是單純的孤獨個人或超蒂納的唯一者、

人，而是與民族靈魂息息相通的人③。魯迅希望通過“一二士”強有力的自我表達激發(fā)起其他人自我表達、自我呈現(xiàn)的欲望，讓大家在自由表達“心聲”的過程中成為真正的自己�！棒斞笍娬{要靠這樣的

—不是喚醒，是通過自我表達而激發(fā)�！薄啊欢俊拖窳粼谇偕系南�，或孤懸于秋人來激發(fā)大眾——

夜的星星，能夠撥動心弦（心聲），能夠產(chǎn)生啟迪（內(nèi)曜）。心聲和啟迪是相互激蕩、自我呈現(xiàn)的過程，

④而不是教誨的過程。”

“蓋惟聲發(fā)自心，朕歸于我，而人始自有己；人各有己，而群之大覺近矣”，此論既體現(xiàn)出魯迅對國家民族命運的深切關注，更凸顯出其對人之自由自主境界的向往、追求———讓每個人都成為自己的主人，能夠真誠自由地表達自己。在魯迅那里，個人真誠自主的表達不但與其自我確立密切相關，甚至就是個體確立和呈現(xiàn)自我存在的標尺。這不禁讓人想到著名的“三不朽”中的“立言”。但古之“三立”無一不是大人物的事業(yè)———圣人立德、英雄立功、文人立言，草民則無需“立”，只需“順”，因為“不朽”與草民無緣；但成就大人物的“不朽”，他們卻又不可或缺———沒有了草民，誰來仰圣人之德、贊英雄之功、奉名家之言？放在這樣的背景上，我們庶幾可對魯迅之倡揚“聲發(fā)自心，朕歸于我”、

的意義有所領悟�！叭烁饔屑骸�

如果說上述魯迅所倡揚的“人人立言”是對古之“名人立言”傳統(tǒng)的超越，那么他對“意達于文”的重視則更多地體現(xiàn)出對古之立言傳統(tǒng)的繼承。這里所說的“意達于文”，指的是將心聲、情志訴諸文字，即以文章來達意。在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中，“立言”向來與文章著述相關聯(lián)———“夫人之立言，因

⑤字而生句，積句而成章，積章而成篇�！币驗椤把浴惫倘豢梢詡髦诳诙傲ⅰ薄缭綍r空，

傳之久遠，就不得不仰賴于“文”———文字、文章以至文采，正所謂“言而無文，行之不遠”。魯迅說：“發(fā)表自己的思想，感情給大家知道的是要用文章的……雖然能說話，而只有幾個人聽到，遠處的人

①魯迅：《破惡聲論》，《魯迅全集》第八卷，第25、26頁。

②魯迅在《無聲的中國》一文中說：“這不能說話的毛病，在明朝是還沒有這樣厲害的；他們還是比較的能夠說些要說的話。待到滿洲人以異族侵入中國，講歷史的，尤其是講宋末的事情的人被殺害了，講時事的自然也被殺害了。所以，到乾隆年間，人民大家便不敢用文章來說話了。”（《魯迅全集》第四卷，第12頁）

——重讀魯迅的〈破惡聲論〉》，《開放時代》2010年第10期。③汪暉：《聲之善惡：什么是啟蒙？—

④同上。

⑤劉勰《文心雕龍·章句》，周振甫《〈文心雕龍〉譯注》，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488頁。

-115-

WENXUEYUWENHUALiteratureandCultureStudies·二〇一二年第四期

們便不知道，結果也等于無聲”；“文明人和野蠻人的分別，其一，是文明人有文字，能夠把他們的思

①想、感情，借此傳給大眾，傳給將來�！贝思此^“意達于文”。

要讓人人都能夠“意達于文”，首先要使人人都能掌握文字。魯迅對漢字深有研究，他甚至有意寫一部《中國字體變遷史》。以此來看，魯迅對漢字的興趣和感情不可謂不深厚。那他又何以痛斥方

②塊字，似乎必欲除之而后快？今天看來，魯迅這一激烈的觀點確有偏頗之處，但如將其置于中國語

文現(xiàn)代變革的歷程之中，且以魯迅的語文理想作為參照，我們可能就會對魯迅的這一主張多一分“同情之理解”。

魯迅集中討論漢字問題的幾篇文章《答曹聚仁先生信（1934年8月2日）》、《門外文談》、《漢字和拉丁化》、《中國語文的新生》、《關于新文字》等，都寫于1934年。其時陳望道等發(fā)起倡導的“大眾

③語”正引發(fā)熱議，上海世界語學者葉籟士等在討論中介紹了拉丁化新文字④，認為它是書寫大眾語、普及群眾文化科學知識的最好工具。魯迅非常贊同這個意見，不但積極寫文章倡導漢字拉丁化，而且捐贈稿酬作為出版拉丁化新文字書刊的經(jīng)費。其實，從清末開始，關于中國文字改革的討論與嘗試幾乎就沒有停止過，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等都曾著文提倡拼音文字，盧贛章、王照、勞乃宣、趙元任都曾研制并推廣拼音文字。除了錢玄同等少數(shù)人表達過廢除漢字的激烈主張之外，大多數(shù)學者都主張拼音文字與漢字并行。那么魯迅究竟為什么主張廢除漢字？

1934年8月中旬《中華日報·動向》接連發(fā)表了何連的《狹路相逢》、高而的《一封上海話的信》和《吃官司格人個日記》三篇純用土話寫的文章。胡繩看過之后，寫了一篇評論《走上實踐的路

—讀了三篇用土話寫的文章后》，認為用土話寫出來的文章讀起來很費解，比讀白話還難。對國去——

內(nèi)的大眾語文討論與實踐保持熱切關注的魯迅當天就讀到了胡繩的文章并著文表達自己的意見：

這困難的根，我以為就在漢字。每一個方塊漢字，是都有它的意義的，現(xiàn)在用它來照樣

的寫土話，有些是仍用本義的，有些卻不過借音，于是我們看下去的時候，就得分析它那幾

個是用義，那幾個是借音，慣了不打緊，開手卻非常吃力了。

例如胡繩先生所舉的例子，說“回到窩里向罷”也許會當作回到什么狗“窩”里去，反不

如說“回到家里去”的清楚。那一句的病根就在漢字的“窩”字，實際上，恐怕是不該這么寫

法的。我們那里的鄉(xiāng)下人，也叫“家里”作Uwao－li，讀書人去抄，也極容易寫成“窩里”的，但

我想，這Uwao其實是“屋下”兩音的拼合，而又訛了一點，決不能用“窩”字隨便來替代，如

果只記下沒有別的意義的音，就什么誤解也不會有了。

①魯迅：《無聲的中國》，《魯迅全集》第四卷，第11、12頁。

②魯迅在《關于新文字》一文中說：“漢字也是中國勞苦大眾身上的一個結核，病菌都潛伏在里面，倘不首先除去它，結果只有自己死。”（《魯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165頁）

③大眾語問題的提出與20世紀30年代文言、白話兩個陣營面臨的新問題以及由此引發(fā)的新一輪論爭有關：1934年5月，汪懋祖發(fā)表《禁習文言與強令讀經(jīng)》，主張小學五六年級應“參教文言”，中學要讀《孟子》，吳研因著文反駁汪氏，于是在文化界展開了關于文言和白話的論爭，同年6月，《申報·自由談》先后刊出陳子展《文言———白話———大眾語》和陳望道《關于大眾語文的建設》二文，由此引發(fā)了各大報刊關于大眾語問題的討論。而文言白話的此輪論爭其實源于當時社會語文的現(xiàn)實問題。經(jīng)過“五四”文學革命，白話文學獲得了徹底的解放，但在公文等應用語文中，文言的使用還相當普遍；同時，白話文也并沒有實現(xiàn)言文一致，故也不為一般民眾所了解。在這種情況下，文言復古主義者難免蠢蠢欲動，而白話寫作也確實需要反思與改進。經(jīng)過大眾語運動，，不但徹底擊敗了復興文言、廢止白話的主張，而且推動和促進了拉丁化新文字運動的大規(guī)模展開。

④中國的拉丁化新文字嘗試是20世紀20年代在蘇聯(lián)文字拉丁化運動影響下開始的，瞿秋白、吳玉章等是其早期重要的參加者。開始只是用來為蘇聯(lián)遠東地區(qū)的中國工人掃盲，1933年前后其相關材料才逐步為國內(nèi)學界所知，并引發(fā)討論。關于拉丁化新文字的相關情況可參看劉丹丹：《拉丁化新文字及其運動研究》，湖南師范大學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專業(yè)碩士學位論文，2008年。

-116-

  本文關鍵詞：魯迅語文觀及其實踐，由筆耕文化傳播整理發(fā)布。